我喜欢看地图,那常使我有新发现。即如看惯了中国印制的世界地图,便误以为“全球同此凉热”。不料,到美国后,目中所见全然两样:南北美洲赫然居中,欧亚大陆一分为二,搁置两旁。这才悟到,原来每个国家都可以成为世界的中心,因而各国都有自己不同的世界图景。
地图也可以将个人人生之旅最直观地呈现出来。翻阅往日用过的旧图册,那偶然留下的点划,往往勾起一段温馨的回忆。在走过的地方做上标记,便如同占有了一片片大好河山。看着“占领区”从国内到国外不断扩大,于是实在地感觉到此生尚不算虚度。甚至原来毫不相干的异国小镇,因足履所至而留下图记,亦平添了一份切己的关怀。日后于报纸或电视中得见其名,也会格外留意。
而我的研究兴趣集中于晚清,历史不可能完全复现,时间的流逝会改变地面的遗存。要“尚友先贤”,地图也成为必不可少的连接途径。1898年9月戊戌政变后,梁启超亡命日本,在横滨先后创办了《清议报》与《新民丛报》。我就是从1865年法国人绘制的横滨地图上,找到了处于外国人居留地的两所报馆原房舍号码,从而确知了其当年的地理位置。1899年印行的东京全图,则使我查找晚清文人志士在日活动踪迹的愿望得到很大满足。在密密麻麻的地名中仔细搜寻,常常于目标之外,遭遇百年前人物提及的场所,便会得到意外的欢喜。如在东京的中心地带发现“清公使馆”,也令我遐想,1878年初建馆时,中国在日人心目中尚颇具重要性。
日本学者一向以做学问资料扎实著称于世。几年前,偶然参加东京及附近地区中国学研究者结成的三十年代文学研究会的活动,那是每星期一次的读书例会。我不记得当时讨论的是哪篇作品,但并非知名作家的代表作则肯定无疑,因重印为八册的《现代》杂志,经过近十年坚持不懈的逐篇研讨,至今也才阅读过半。那一次的印象是,报告人准备了详尽的背景资料,包括当年的相关地图,口讲指划,一目了然。后来发现,地图的使用在日本学者中非常普遍,甚至可以称之为学术研究的基本功。
也许是出于这一特殊的兴趣,各种旧地图的翻印在日本也很流行。我所有的一个世纪前的横滨地图,便是购自横滨开港资料馆;而江户与明治年间的两张东京旧图,则为参观江户东京博物馆时所得。不只关注本国的历史变迁,日本学者也因视野的延伸,自然地将研究对象的地理沿革纳入阈中。今年6月由大修馆书店出版的《上海历史导游地图》,便属于此中新作。
据我所知,在八册《中国历史地图集》之外,国内编制的专题展示一座城市的历代变革图册,虽已有北京、西安等两三种面世,毕竟为数不多。尤其令人惊异的是,与国内外热火朝天的上海学研究适成对照,上海历史地图集的出版却极为冷寂。因此,得到由曾经在上海复旦大学留学的日本学者木之诚内编著的《上海历史导游地图》,的确让人欣喜。
9月初在北京时,一位东京大学的朋友来访,即告以持此图集寻找张爱玲故居的经历。一个月后,在大阪参加日本中国学会年会时,编写书中《上海近代史年表》的北海道大学教授野泽俊敬先生以一册相赠,并演示使用方法,才明了其受人青睐的原因。
书带上“将上海150年兴亡再现于地图”的文字并非纯粹的广告,翻开图集,引领读者漫步于历史场景的意图清晰可见。与《北京历史地图集》一遍遍地展现各个时期的北京城全景的做法不同,《上海历史导游地图》采取了分成区域、今昔并置的表现方式,这使得该书成为可以随身携带的真正意义上的导游图。
全书主体由“地图编”与“解说编”构成。地图部分将上海市区分割为“外滩”、“南京东路”等30块,在每一区域图上,均采用不同颜色的文字与框栏,标示出现名以及1949年以前与以后的历史名称。根据这本地图,从现在出发,读者很容易进入历史。出于总体把握的考虑,在30块图外,编者又专门留出两页,设置了“租界全图”与“上海市总图”。解说部分则依照分区的顺序,逐一讲解曾建筑其间的各类旧址演变的源流,有遗迹者尚注明现在的地名号码。《上海近代史年表》又为读者提供了纵向检索的便利,从1840到1949,按年索查,便可以依据历史事件或人物活动的年代,在前面的“地图编”找到相关的遗址。野泽先生知道我正在做晚清妇女研究,特意以1907年创刊的《中国女报》为例,从年表中注记的页码与图区,迅速在11页的“海宁路”分图上,指点给我看坐落于北四川路厚德里的秋瑾旧居地理方位。该书末后的“索引”,将图集中提及的所有四千多个名称,分为区域、行政、金融、文化、娱乐、商业、住宅、公园、道路等19类,按日文假名顺序排列,无论查找新名旧地,对日本读者来说都极为方便。
可想而知,由一位国外学者编著上海历史地图册,遇到的困难会更多。但是,凭着对上海的一往情深,木之诚内先生十几年持之以恒,耐心地搜集资料,不断地返回现场,密切注视着上海一点一滴的变化。从自费印刷的初稿,到今日的成书,所投入的时间与精力之巨令人惊叹。根据卷首的说明,此书收录的资料截止于1998年夏季作者的现地调查。而“参考资料”中开列的114种图书,也仅是著者使用频率较高的主要参考书,全部资料的基数实达数百种。文献与勘查的结合,保证了此书具有相当高的准确性。
当然,出于日本学者之手的《上海历史导游地图》,在利用日本的资料方面自是得天独厚。图册中对于与日本相关的遗址、事件发生地,也有更详细的标记和说明。可能出于两位作者共同的爱好,但也与中国目前旧址纪念馆的设立有关,对现代史迹的记述显得相对周详。这也符合当代旅游者的需要。
不过,我之专注于晚清,使我成为一个特殊的读者。1898年在上海开办的中国女学堂,因为是国人自办的第一所有影响的女子学校,曾引起我的研究兴趣。初建于沪南高昌乡桂墅里的这所女学堂现为何处,我早已欲知究竟。在此图集寻找其遗迹而不得时,心中不免掠过一丝遗憾。但这只是我的偏好,不该以此要求作者,而应责之于中国学者。
而我自认为比较得当的建议是,在此书中增加一张可以展开的全图,将最重要的新旧地名、建筑两相对照。目前的分而治之,容易使人见木不见林,很难想象查找的地点在上海哪个部位,特别是对我这样并不熟悉上海地理的人来说,尤其困难。如能分合统一,既便细察,也可总览,相信此图册将更适用。